謹(jǐn)以此文悼念我深愛的祖父蔡家新,愿天下所有老人長壽吉祥!
——題記
悄悄的,靜靜的,在公元二零二四年五月二十五日(農(nóng)歷二零二四年四月十八日)不確定幾更的夜晚,司生死之神與司睡夢之神輕輕地完成了交接。
壽終正寢。這個詞用在爺爺身上,是再恰切不過的了。他自行換上干爽的衣物,用最習(xí)慣的姿勢手搭前額躺臥,無聲無息地安然離世,沒有痛苦,沒有不甘,沒有掙扎。但是,正如母親所說,恰恰也遺憾于唯獨沒有在子女溫暖的臂彎和深情的目光中離開。這實在與他在世九十八載的處事方式截然不同。他是一個那么喜歡熱鬧、鐘情喧囂的人,曾經(jīng)像個老頑童一樣,喜歡稍顯“瘋癲”地耍逗每一位來家里的小孩,喜歡“不辭辛勞”地拄著拐杖從房間走出來探尋每一處聲響。
然而,人生啊,遺憾不是如同生老病死一樣,是再自然不過的常態(tài)了嗎?
這一場離別,我們早有心理預(yù)期,數(shù)年前早已備好了墓穴和遺像。這一場離別,卻終究還是因不期而至而顯得如此倉促,我們還有太多“沒來得及”和“沒準(zhǔn)備好”:沒來得及給他洗最后一次澡,沒來得及刻好墓碑,沒準(zhǔn)備好道一聲永別,沒準(zhǔn)備好如何安放淚水和回憶……
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經(jīng)歷一場“由生至死”的單程旅行。出生時,我們在哭,周圍人在笑;離世時,他在笑,周圍人在哭。于我而言,爺爺不僅是那個笑著歡迎我哭泣抵達新世界的人,還深度參與了我童年的全過程:
我第一次下象棋,是他拿出一盒象棋,棋盒子上用隸書寫著“鐵城職工象棋大賽三等獎”的字樣。他鋪陳擺陣,一邊講授馬走日象走田的規(guī)則,一邊驕傲地接受我關(guān)于鐵城和三等獎的詢問。這幅象棋從邵武搬到延平再搬到福州,伴隨著長輩們那些津津樂道卻又繁華不再的鐵城記憶,成了一件魅力難言的經(jīng)年美物。
我第一次寫毛筆字,是八歲那年的中元節(jié),他教我寫袱子,教我何謂“故先”何謂“考妣”,告訴我“死亡”是怎樣一個諱莫如深的禁忌話題。
第一次騎自行車,是十歲那年在屏西新村那條長又直的通道上,他扶著車后座推著跑,然后慢慢地松開了手,慢慢地……漸行漸遠。那一次的松手,給了我獨自走向人生的動力;這一次的松手,讓我在生死的門檻極度真實地感受生命的意義。
如今的學(xué)車的屏西新村,已半數(shù)夷為平地,不久后也即將見它起高樓、見其變模樣,一切都今非昔比??傆幸恍┏休d著陳年記憶的物、地和人,悄無聲息地從生活中改變、消失和新生。一如今日,您的“改變”“消失”和“新生”。
終于到了遺體告別的那一刻,看到殯葬師用黃白相間的菊花為您精心布置。瞬間感悟到,原來生命的開始與終結(jié),都可以被此般溫柔對待。于是對身旁的孩子說“你覺得太爺爺真的離開了嗎?”“沒有!只要我們記得他,他就永遠都在。除非我們不記得他了……”生命的終點,不是死亡,而是遺忘。這個道理,竟然是孩子告訴我的。是呀,多年前不也在村上春樹的《挪威的森林》里看到嗎?“死并非生的對立面,而是潛藏在我們的生之中,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。”
瞬間明白,您這場單程旅行只不過列車緩緩駛?cè)胲囌荆罱K平穩(wěn)地??肯聛?。像極了在邵武二級物資供應(yīng)站生活的那些年月里,我們在家里日日可見往來不息的鷹廈線列車,每一次的鳴笛發(fā)車、下一次的進站停靠,就像人生的輪回。“人之相與,俯仰一世”,這一次,您只是先穿過這道門,成為往生者。所以,選擇了這首寫前人寫邵武城的詩作為悼文標(biāo)題,夕陽下,落葉飄,一生就像一天一樣,平靜安詳順利地抵達了終點。
靈車駛?cè)霘泝x館,沿坡而上,路兩旁的綠化帶開滿了潔白的梔子花,寧靜、優(yōu)雅、靜美且莊重。其實離世于初夏,也未嘗不是一場向死言美。火化骨灰后,父親涕淚縱橫,對于您的骨灰盒遲遲難以下決定,覺得買得不好愧對了您。這件您此生使用的最后一件物品,我陪父親為您共同挑選:外壁著畫青山綠水、茅舍疏籬,愿您往后繼續(xù)清佳幽對弈,歡洽閑戲耍。
按照傳統(tǒng)習(xí)俗,一路撐傘到了墓地,就到了您在此世最后一個家了。全過程都是多云天氣,當(dāng)我們燒完紙錢,下山上車坐定,天空中居然下起了雨,而且越下越大。
大家都說爺爺心疼我們,保佑我們不淋雨。我們家小伙子說“太爺爺一方面是個熱愛自然的人,要把燃完紙錢的鐵桶降溫,徹底熄滅可能對山林造成的潛在威脅;另一方面,是下了雨才可以遮住太陽,他好出來送我們。”這樣的童言無忌,確實是催淚神彈。
沒想到,我們都忍住了。小伙子自己卻沒忍住,在返程的大巴車上,他竟泣不成聲,哽咽地說道“太爺爺說下次見到我,還要和我比賽下象棋,看我什么時候能戰(zhàn)勝他。”
親愛的爺爺,我倆約定,明年給您燒一副象棋,愿喜好熱鬧的您早日找到勢均力敵的對弈好伙伴。
(蔡晶菁)